郑午昌的雁山鸿迹

 郑午昌《意园著书图》

　　温州网讯 时人了解郑午昌，多经由他闻名的《中国画学全史》一著，卷帙浩繁，立论公允，公推为近代中国画学史的开山之作，黄宾虹称誉为：“度世之金针，迷津之宝筏，无以逾此。”郑午昌初以画家名世，画名后为著述、学问所掩盖，反至不彰，是其始料未及。

　　郑昶(1894—1952)，字午昌，号弱龛、丝鬓散人，后以字行，浙江嵊县人。在民国海上画坛郑午昌的影响力是多元的，出版、教育、组织艺社，各个领域都有他的活跃身影。民国十八年(1929)十一月，郑午昌在海上与张善孖、谢公展、贺天健、钱瘦铁及永嘉郑曼青、马公愚等发起组建“蜜蜂画社”，出版《蜜蜂画报》、《蜜蜂画集》，影响卓著。后在此基础上由黄宾虹、叶恭绰等倡导成立中国画会，郑氏为常务理事。当年马公愚在海上有畊石簃，郑午昌设鹿胎仙馆，授徒鬻艺，声名皆甚显赫。一九四一年鹿胎仙馆同人为郑师出版画集《郑午昌山水十二幅》，马公愚为撰序言。浏览之下，可见两人皆当时书画家中之苦学派，颇为意气相投。马公愚文章甚少见，论画文章更少，特录全文如下：

　　昔太史公游名山大川，而其文益奇，余谓画亦然。旧友郑子午昌工山水，为能得造物之奇者。郑子家剡中，其素所游钓名山蕰(蕴)秀，则又太白题咏地也。七岁受唐诗于其尊人教谕，公即能写“布帆无恙挂秋风”诗意成《剡溪秋泛图》，一时惊神笔焉。及长，游学杭沪京津，所至交其贤达才艺之士，学聚问辨，而嗜画益笃。遇名迹，心摹手追，务得其理法，如关仝、董源、李成、刘松年、马远、黄公望、倪瓒、王蒙、文徵明、唐寅、董其昌诸大家，皆经刻意临摹。尝曰：“学画而不师古是自弃于大道也，攀茅促径必蹶其趾，师古尤不可囿于某家某派，以己意轩轾之，必敬意虚心，寻求其长。一笔一点，不可增减。或方或圆，不可损益。应淡应浓，应疏应密，更宜覃思体会，则豁尔自化而庶于古矣。盖绘事之神趣雅俗，分于毫芒，临摹时，心手若不透到，是尤囫囵吞枣不知其味，或将食而噎，鲜有不致痼疾者。”故郑子每得名迹，先晤对数日夜然后下笔，泊其完幅，复悬诸壁间，隔时审观，以察神韵之与原本合否，不合则弗惮摹之再三，如是者十年。所凡昔贤画论画识诸作，无不洞然以相参证，并考述画之源流派别，盛衰兴替，与夫当时政教风俗之所关系，著为《中国画学史》行世，蔡孑民谓为中国有画学以来集大成之巨著。

　　郑子既师古有成，乃志于游。曰：“余将以自然之胜恢所学之用。”于是船头马背，驶心灵于元冥。如天台、雁荡、普陀、禹陵、泉唐、天目，此近乡名山宿所蜡屐者外，江淮河岳之间，在苏则虎阜、天平、鼋渚，栖霞、北固、金焦、蜀岗，在齐则泰岱、孔林、劳峰，层峦危磴，烟云变幻，皆徘徊不能已。北至榆关，登长城，西入晋，历云冈、五台、太行，渡孟津，摩龙门，循太华之麓。还历中原，南渡武胜关，漫游武汉，浮江入赣，登匡庐，泛鄱阳，饱览鹿洞、圭峰、龙虎山诸胜。转向皖南，取道黄山，经苕霅还浙。每至一地，或居信宿，或留旬月，山势水态，树姿石色，以及人物城野，春秋朝暮之变，风雨雪月之景，无不细察默识，倚尺剑于天外，蟠丈笔于胸中，而其理尽得。某也荆关，某也董巨，某也刘李马黄(夏)，某也黄王倪吴，有契于心，辄拟成稿，凡得七百五十余幅。仲尼曰：“生生之谓易。”若郑子者，所谓得生之气者也。不拘泥于一方，而随意挥洒，自有丘壑。盖植基孔厚，师古能新，世推为画苑宗匠，岂偶然哉。是册山水十二幅，为其友人鲍君所选印，每幅之笔墨意境不同，而超然神妙，各臻远到，于毫楮识者当能概见郑子之学之博功之深，及其胸襟气概之非常焉。辛巳秋马公愚时客海上。

　　马氏在海上书林素以“四体皆精”称擅，摹古之深在一般书家之上，写下这番序言时，自对郑午昌提倡临摹古画须“一笔一点，不可增减。或方或圆，不可损益”之论心有灵犀。恰也因学古入古之深，马公愚之书虽功力精湛，却少了些个性的锋芒。郑氏对古迹“敬意虚心”的学习态度，另衍生出研究的兴趣，遂在美术史论上有大成，而他的多数画迹尽管皴染细密，用力颇深，给后人的印象却终究有些模糊。

　　郑午昌以万里壮游写生，印证“以自然之胜恢所学之用”，在近现代山水画史上影响深远。其山水多作诗意画，如前述《山水十二幅》一书，画题有：深柳草堂、四明春霁、仙源鸣琴、翠野放牧、西岩夜泊、晴岚暖翠、层崖飞瀑、西风野桥、秋林赏晚、万壑松云、江城晚采、溪山钓雨，画上题跋均作诗句，可谓诗意盎然，图出何方，却一头雾水。这实在不符合一般画史家重考据的脾气，但亦无可厚非。

　　这幅题名《万壑千嶂图》(《中国近代绘画丛刊——郑午昌》，页58，台北雅墨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8年)的，画于一九四四年，由题识可知确是画雁荡的。题曰：“余友蒋叔南晚居雁荡之仰天窝，屡函招游，卒以事未果所愿，而叔南遽归道山。后过雁荡，以其地险，未及攀登，至今犹往来胸中。胜处常有，而人事难舍，安得如刘长卿所云‘万壑千峰独闭门’耶？甲申四月，朝启仁兄属，郑午昌。”后钤印“午昌”、“郑斋”、“两袖五湖烟雨”。早在民国十八年(1929)，蒋叔南尚在世时，郑午昌曾为他画过一幅仰天窝图，蒋氏将之与黄宾虹、俞剑华、吴待秋数人的同题画作装池成长卷，现此画辗转流传到日本。画已无缘见到，据相关研究文章可知其跋：“叔南先生五岳归来，结茅雁荡，曰仰天窝，奇山奇人并足称传天地间。为写此图，曷然神往。己巳冬十一月，剡溪郑昶。”而《万壑千嶂图》群山兀立之间，最醒目的位置画庭院屋舍，或也是描绘仰天窝，遥寄对已逝蒋叔南的怀念。

　　午昌之画，常州谢玉岑可谓解人，有诗评价之：“方壶渴笔石涛神，铁杵金刚腕下惊。一自天都落萧壁，幼舆丘壑足平生。”对照此作来看，以解索皴渴笔写重山叠嶂，有方从义(号方壶)遗意，而画境苍古，具石涛神韵，确属一语中的。

　　张大千丁亥年(1947)所作《云崖观瀑图》，郑午昌次年题跋，有曰：“吾友萧仲劼邀游雁荡，人事役役未能果愿，而心向往之。”四八年尚对雁荡“心向往之”，而据数年之前《万壑千嶂图》题跋所云“后过雁荡，以其地险，未及攀登”，郑午昌至多曾走马观花途经雁山，未及深入考察。查之《万壑千嶂图》一画，图中丘壑、泉石皆属泛泛而画，难以在雁荡诸景中找到对应，确是一幅对雁山“心向往之”的寄思之作。

　　郑午昌与永嘉一地文人颇有些因缘。戊子年(1948)曾为南社诗人陈仲陶作《意园著书图》长卷，以纪念其父，近代永嘉著名文人陈子万(晚号意园)。是图细笔皴染，浅绛赋色，画书斋筑阁于山高水长之间，意境清幽出尘。午昌且题诗其上：“经师一代几传家，慧业东南卓永嘉。自是江山饶秀气，草堂深处灿云霞。”当年意园老人曾是冒广生(字鹤亭)瓯隐园中常客，鹤亭卷尾续跋诗句，感怀往昔：“瓯隐梁泥扫已无，意园有子景追摹；卅年岁月东流尽，重认江山向画图。”

　　当年苏渊雷曾赋诗欲寄午昌，乞作《柳桥忆别图》，孰料诗尚未寄出，闻道午昌已逝。索画诗云：“水国秋来影渐疏，风檐月缺梦相扶。何人说与郑杨柳，为写愁心欲上初。”郑午昌别号“郑杨柳”，最擅长画杨柳，所画迎风柳枝，袅袅娜娜，别有一番婉约风致。可惜雁荡并非西湖，不栽杨柳，画中亦无缘得见，这亦是令今人怅惘不已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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