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斤澜和唐湜

温州网 2018-12-07 09:08:17

  现当代,温州有许多文学大家,如夏承焘、王季思、郑振铎、赵瑞蕻、琦君……林斤澜先生和唐湜先生,无疑是其中耀眼的两颗星星。

  林斤澜生于1923年,唐湜比林斤澜大三岁,1920。林斤澜父亲创办沧河小学,当了几十年的校长,唐湜父亲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学校长。林斤澜小学和初中各跳一次级,在省立第十中学(温州中学前身)林斤澜和唐湜是同学,唐湜比林斤澜高一年。他们互相认识。林斤澜13岁在学校发表第一篇作品:《新路》。次年抗战爆发,山河震荡,金鼓连天、风石火球、热血化雾的时候到了。林斤澜毅然到平阳山门,进入粟裕当校长的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。

  后来进入地下党,到温台山区,明里教书扫盲,暗里做交通员、发展地下武装。之后试图到延安,但重庆受阻。在重庆,他曾给远在新疆的茅盾写信,要求赴疆读书,茅盾回信叫他就近入读。1946年到台湾做地下工作,次年却在“二·二八”中被捕。没有枪林弹雨,可有明枪暗箭。挫折,陷阱,阴谋,险象环生,出生入死,痛不欲生。

  有一个事情非常触目。在同辈作家中,和林斤澜关系密切的,汪曾祺、邓友梅、刘绍棠、从维熙、邵燕祥、唐达成、王蒙、叶至诚、高晓声、陆文夫……都曾进入另册。林斤澜唯独“漏网”,何哉?“鸣放”期间,开会时,北京市作协党支部的组织委员赵坚,当面把一封信推给林斤澜。林斤澜见信是福建省一个剧团寄来的,这个剧团要改编排练林斤澜的小说《台湾姑娘》,问北京作协有什么意见。那个时候某地要改编什么,征求原作者单位意见,乃普通情况,根本不问作者。因此,这是一封很正常的信。可是,林斤澜看到不正常的情况,这不正常就是信的上方有一行北京市文联秘书长田家的批示:“此人正在审查中。”林斤澜说,“我非常愤怒。‘此人正在审查中’,这是什么话!当年并不是没有审查,几乎所有人都被审查过,审查全是例行公事,是老规矩,是正常的审查。可是,田家在这样的信上批上这样的字眼,就是把正常审查当做政治事件了!田家是违反组织原则的。”

  林斤澜想到了赵坚这个人。他对赵坚这个时刻递来这样一封信感到头疼。两派斗争,林斤澜决不参与。林斤澜把信推回,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这封信不是给我的。”……

  而唐湜却倒了霉。那是他在北京任《戏剧报》编辑的时候。在《关于〈杜高档案〉的问答》中,我终于找到了答案。杜高说:“我和赵寻、蓝光夫妇关系的恶化是在反胡风运动和肃反运动中。他俩既是运动的积极分子,又负责我的专案。……赵寻作为戏剧家出访尼泊尔。一天,唐湜来找我,他对赵寻改编的这个剧本获奖很有意见,提议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一张大字报,我正想发泄对赵寻的不满情绪,于是立即提笔对赵寻大加讽刺(那张大字报叫《小苍蝇怎样变成大象的》)。”后来赵寻回国,形势变化,后果可想而知。

  有两句看似平常的话:“读万卷书,走万里路。”走万里路,实际上是说作家的经历、经验、经受。唐湜“读万卷书”恐怕是有了。他读完高中,1943年考取浙江大学外文系,开始真正的诗艺探索。1946年他在上海认识了杭约赫和陈敬容,后来参与《诗创造》的一些编辑工作,经常往来于上海和杭州。“走万里路”恐怕就不够了。他涉世不深,对世人、对世界的了解实在是非常有限,他的世界里有正义,但更多的是艺术,他纯粹是个艺术人。林斤澜和唐湜,个性不同,人生道路不同,都会在作品中反映出来。

  林斤澜的写作是从1950年开始的,先写剧本,后改为写小说。《台湾姑娘》是他的成名作。即使是成名作,现在看起来只是比别的作家写得聪明一些、艺术一些,不能和他1978年以后的作品相比。

  在漫长的岁月里,林斤澜没有写作。杨沫在《自白——我的日记》中写到林斤澜:“他向我说过,他在这种情况下,决不写作品。但是我却做不到。(也许他比我年轻的缘故?)”

  杨沫的一生,是“革命加文学”的一生。她视写作如生命,她要写。她写《青春之歌》下部《东方欲晓》,至1975年1月初稿完成。后来也出版,我也买了,但没有艺术价值,根本读不下去。“清规戒律”在那里,框框多,许多东西不能写,怎么写得好?好比一个人带着镣铐,怎么跳舞?

  也就是改革开放之后,泥土开花,万物鲜朗。林斤澜复苏,唐湜从“地下”(他在痛楚岁月里偷偷写了历史诗《海陵王》,我想起老舍,他也偷偷写他的《正红旗下》)转入“地上”,他们大展身手,才有了后来的文学成就。

  刘心武说,1978年,他在《十月》杂志,到林斤澜家约稿。林斤澜女儿准备高考,用写字桌。林斤澜坐在小板凳上,稿纸铺在椅子上,就这样写,写着小说《阳台》。我想起列宾的画《托尔斯泰在雅斯纳雅·波良纳的书斋里》,托尔斯泰一条腿盘着写,但写作条件比林斤澜还要好。写作条件对林斤澜并不重要。作家能够自由写作了,就是小鸟飞入了天空。他的代表作之一、小说集《矮凳桥风情》,就是写故乡温州的改革开放的。矮凳桥的原型就是永嘉桥头。里头的《溪鳗》《李地》是短篇杰作。而小说集《十年十癔》更多的是审丑,把溅血的天幕撕开来给人看,惊世警世。他的《门》是抽象小说,时空隧道,世象人间,变形荒诞……刘心武读罢,立打电话,佩服佩服……

  唐湜和辛笛、陈敬容、唐祈、穆旦、郑敏、杜运燮、袁可嘉、杭约赫这些诗人,前个世纪四十年代都已出名,现在又从地沟里爬出,拾起了笔。他们主张“人的文学”“人民的文学”和“生命的文学”的综合,既反对逃避现实的唯艺术论,也反对扼杀艺术的唯功利论。1981年,他们出版了《九叶集》,“九叶派”从此诞生。九叶派中,唐湜是新时期创作产量最大的一位,他不仅是诗人,而且是最重要的诗评家之一(他还是最早评论汪曾祺的人)。除《海陵王》之外,还出版《飞扬的歌》《九叶集》(合作)《遐思诗之美》《霞楼梦笛》《春江花月夜》《蓝色的十四行》《英雄的草原》,出版评论《意度集》《新意度集》《翠羽集》和论文集《民族戏曲散论》等。

  唐湜先生是不朽的。

  2003年10月,温州政府邀请林斤澜参加“世界温州人大会”,林斤澜9日抵温,即让我安排个时间,去看看唐湜。我说“廿一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暨唐湜诗歌座谈会”11月3日在温州举行,你会碰到唐湜的。林斤澜说先去看看。唐湜住在花柳塘发臭的河边三楼,二楼有垃圾道,垃圾道口有人写着“在此小便,老太狗生”,再上一楼,就到了。他的家东西无窗,很是昏暗。唐湜的家门已洞开,不料唐湜已坐在门内的藤椅上了,看来是等了好一会儿了。他一见林斤澜,放在膝盖上的手跳弹了一下。他有些兴奋。林斤澜进门,立即搀唐湜起身入内,说“门头太冷,门头太冷”。唐湜蹒跚着一步一步地挪,咕噜说“腿不方便,腿不方便”。走到书房兼卧室,坐下,唐湜好一阵没说什么话。林斤澜自我介绍这一次回温的行止,又问唐湜的岁数。唐湜想了大半天,最后还是他夫人来解答。

  “他们都要来了,牛汉、屠岸、邵燕祥、谢冕、吴思敬……”林斤澜说。唐湜说:“牛汉……老朋友。”又微笑着,说了一句令林斤澜莫名其妙的话:“周扬这老兄。”我的理解大约是说,周扬打胡风,往下一层一层牵连到他。或者是对文坛冤案的总的感慨。林斤澜问:“九叶还有几叶?”唐湜答道:“一个我……”他在那里想。我帮他想出来,对他说:“四个,你,辛笛,郑敏,袁可嘉。”唐湜才憨厚又难为情似地笑起来。林斤澜又问:“你还看书吗?”唐湜说:“少,少,用放大镜。电视有看……”然后又补充一句:“我一听京戏就发抖。”林斤澜一愣:“哦?”唐湜说:“激动,激动。”当年他在北京编辑《戏剧报》,接触最多当是京剧,喜剧悲剧,大难落头,“苏三起解”,人变成鬼,一生痛楚……

  唐湜的发抖,理由充足。

  告别的时候,唐湜执意要送林斤澜。他的腿实在不方便,可林斤澜按捺不住他。走到门口,他夫人说:“可以了,好了好了。外面墨黑。”他才止了步。

  隔年,唐湜先生逝世。2009年,林斤澜先生逝世。

  作者:程绍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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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自:温州网 66wz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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