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梧溪是文成县西坑镇内的一条小溪流。

我用各种软件多次搜索比对梧溪，一条细细长长的小溪，在山林峡谷间蜿蜒，于村落荒野中腾挪，从南田山脉流出，与流经龙麒源的梧溪合并，一路小跑，忽隐忽现，紧慢铺展，冲刷出一个开阔的梧溪村，到此地，喧哗减半，喘息变缓，溪水涓涓沥沥如人语，便有了“语溪”之名，而“语”字，先因字形错演为“浯”，又因邮戳错铭为“梧”，是故，“梧溪”之名，因其声而名。

梧溪水，过梧溪村，轻轻柔柔向天圣山安福寺地界流淌，坦坦荡荡汇入峃作口溪，并入枝蔓纵横的飞云江，出瑞安港，浩叹一声入东海。

中国地图放大N倍，梧溪是一道细到可以忽略的蓝丝线，如大地的神经末梢凸起，远海心，多悠缓，少激越。梧溪村以溪为名，与梧溪水共性，远朝阙，多宁谧，少激荡，是梧溪水最精要的呈现地。

走近梧溪村，想起梧溪人富晓春先生经常分享梧溪照片，记起他文字中的北宋名相富弼、明朝开国谋臣刘基、新闻界泰斗赵超构、“细柳将军”富文，这些历史人物与梧溪村都有关联。

梧溪隔梧溪村为东西两庄，我从西庄同一处溪畔护栏下台阶，无限地贴近梧溪，在键盘似的碇步上跳跃，溪水潺潺从脚下流过，蓝天白云倒影于清清溪底，人如一支戴羽毛的箭镞在行云里穿跳，用动态的方式验证“溪边照影行，天在清溪底。天上有行云，人在行云里。”心道，如此清雅风流地，值得一走再走。

二

从梧溪归来朋友聚会，问众友可知富弼，一桌皆摇头，我呜呼哀叹，北宋名相富弼历事仁宗、英宗、神宗三朝，两度入相，与范仲淹、欧阳修、司马光，王安石、苏轼齐名于宋室，世人却知之者甚寡，与其功绩实在不相符。

北宋崇宁年间，富弼第三子绍隆的两个儿子，因金人入侵，弃仕归田，谨遵祖父富弼遗嘱，从洛阳重返祖籍南田泉谷；元朝初期，富氏后裔从南田举家迁徙至梧溪村，富氏一族种种迁徙轨迹，《梧溪富氏宗谱》、 富氏谱牒次卷《始祖居南田泉谷之图》 、《富绍荣墓志》和《文成县志》互相印证，富弼实为梧溪村富氏家族的血缘纽带、精神领袖。

梧溪溪畔，富相国祠外，代表家族荣耀与标志的六对旗杆直向青天，一株古樟高挺耸植，树叶舒展苍翠如巨伞张开，褐色木质大门上贴着民间色彩浓郁的门神，古樟和门神一起守护着富相国祠，庇护着富家后代。富相国祠外观建筑虽黝深老旧，廊柱楹联却一派生机盎然，背处岫山，前临梧溪，于幽古中见新，处路边却静。

进祠参观，左右两侧走廊空旷无物，祠中央碎砖细石间钻出葱葱青草，成为天然的道坦，富氏族人坐于道坦看戏，戏台上红脸白脸，戏中人上上下下，曲折离乱中，他们自己便成了戏台上的甲乙丙丁。“显忠尚德”匾高挂于正堂上方，富弼坐像从容淡然，俯视祠内草木，观后人在一派欣欣向荣中喧闹，正堂内红绸红联红灯笼，配褚红桌椅案几，一抔从洛阳富弼墓迎回的黄土供奉于祭坛上。

祠内无人，寂然无声，秋日阳光透过木窗棂，划出束束光线，灰尘的微粒在光束中飞舞。

三

梧溪村另一个独特处，是明代“开国文臣第一”的刘基和中国晚报泰斗赵超构的外婆家。

一座古典素净的廊桥横跨梧溪，拱顶褐檐，桥内栏杆美人靠供村人休憩，桥顶悬挂一张张带有刘基特色的廉政标语。梧溪村人放弃永安桥、继安桥、幸福桥，这些富含吉祥安康的桥名，选择“外婆桥”称呼这座桥，只为纪念先贤，保存历史记忆，弘扬优秀传统。

富相国祠不远处一处四合院老建筑，是赵超构外祖父富凤翔的祖屋，富家大院门口木框介绍“赵超构出生地”，比之门额条石上斑驳的“南阳旧家”更显眼著目，下沉的老门台、雨蚀的花岗岩石柱门框，斑驳割裂的木门木窗，从外观看，这座建于清中期的南阳豪宅，已衰败无旧时模样。进入院子，花岗岩铺就的院子中堂，青石台阶干净光滑，明示此地常有人打理，此刻左右厢房房门紧闭，美人靠栏杆无美人，唯雕梁画栋顾自豪华着。我们先进入赵超构手稿展示厅，然后生平介绍室、生活起居室一一参观，全方位了解这位富氏外孙的人生历程及个人成就。

与微微两人立于院中，蓝天笼于头顶，微微说，她参与拍摄的文成首部微电影《伯温家宴》也在此院拍摄。

我有片刻的恍惚，这座典藏过往又孕育新生的老宅，它的血肉未曾衰竭，精神的故土还在不断延伸，它的灵魂如一枚镶嵌在落满灰尘珠冠上的宝石，只要擦拭，再注些微光，便会熠熠生辉。

梧溪水有声，梧溪村却寂静，寂静的梧溪村是刘基和赵超构的外婆家，不称外公家，虽然外公给予他们更多隐性和显性遗传，哺养之恩却属于外婆。外婆家这个称谓，比之外公家，更亲近、妥帖，更符合人间凡尘的温度，叫得更响，梧溪需要叫得响的名字。

四

文昌阁，或曰文昌楼、魁星阁，保一方文风昌盛，一般都建在当地中心处，或地势显要处，数量和分布范围甚至大于孔庙。有些文昌阁规制大、品级高，极具象征和地标意义，如颐和园文昌阁和扬州文昌阁。

为什么小小的梧溪村，也建有文昌阁呢？这在乡间是少有的存在，值得细究深思。

原因当然是梧溪村是富家人的梧溪村，从富氏始祖富韬公，到五世祖富弼、清朝廿六世祖富奇，直至现代，包括我所认识的富晓春、富健旺，富家一直是书香门第，文脉相传，富家人建文昌阁，祈愿子孙文运兴盛，步步高升，更彰显文化底蕴。

在我们辽阔的土地上，有太多地方值得大书特书，大文豪生长的故地，大诗人游走过的山水，大政治家治理过的域境，大将军征伐过的疆土，就文成县境内，声名在外的刘基庙、百丈漈、铜铃山，也比梧溪村更有挖掘之处，为什么还要为它吼一声？

梧溪村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乡村发展、沉浮和滋长的代表，这一方山川灵地孕育出的人杰，曾在无声中影响过历史进程。

梧溪文昌阁清嘉庆年间营建，几经毁坏，尤其“文革”期间所有塑像尽毁，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捐资倡议维修，二十余载断续修复，于2015年圆满完工。石门两侧“阁向文峰观虎变，门迎秀水看龙腾”的阁联，过石门十步，古樟树下，三鼎鎏铜铸铁炉内，香灰厚积，粗圆香烛和竹签细香高高低低插于香灰，烟味尚存，似乎刚有人祭拜过。香炉四个檐角挂着钟型金属铃铛。

文昌阁一层正殿供着关帝，非伽蓝菩萨像，周仓和关平二将坐于旁边，文昌武曲星是儒教、道教共同奉祀的神明。殿左张仙是送子吉祥神，殿右土地为福德社神，是民间供奉的神，儒道民间三位一体化在此和谐呈现。沿木梯拾阶二层，倚着泛旧的木窗，透过枝蔓叠茂的幽翠树叶，梧溪水经碇步卷起的白色小细浪，活泼而清新。二层正中位梓潼帝君像，这位道教神明，掌人间科举功名、禄位事，尊奉于每一座文昌阁，也许称呼文昌帝君更符合文昌阁的名称。左侍朱衣神君是道家神明，右侍金甲神是民间神。三层正位蓝脸魁星，右脚踩鳌头，左脚踢星斗，手握如椽笔，面目狰狞很有动感。

二三层塑像簇新、颜色鲜艳，似刚刚描漆，檐顶悬挂的现代化味极重的玻璃吊灯，破坏了周遭古朴氛围，这是小地方文昌阁不得不面对的现状，从另一方面来看，这又是富氏几世人坚持不懈翻新修葺的明证。

这座小小的文昌阁，是富氏诸贤智慧的结晶和体现，它穿越时光隧道，佑梧溪文风昌隆，为梧溪发声加音。

来源：温州日报

白新华 文/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