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“温州好人”说,要弹一世棉花,暖千万人家……
温州网讯“嘭嘭”的机器声合着早上7时的餐点吆喝,从热闹的上塘沿江路传来,一家开了14年、只有两口子打理的弹棉老店,生意红火到“天天是旺季”。
店内,占据了16个平方米的弹棉机不停吞吐,老板徐晓兵把称好的棉胎捋平塞进卷筒里,他的妻子则从另一头剥下整齐松软的棉花,平铺在案板上。然后,两人静静地铺棉、拉线……30分钟,12道半手工工序,原本不起眼的棉花变成一条优雅方整的被褥。
虽然听不到传统弹棉“咚咚铮”的弓弦声响,但祖师爷传下的手艺还在。44岁的永嘉枫林人徐晓兵说,传统手艺依旧是制作优质棉胎的核心技术。作为家族第四代弹棉手艺传承人,他已有33年弹棉史。
弹棉,是中国古代的制棉技艺,据可查的历史已有八百多年。有人说,它曾是三十六行中的“末等”;也有人说,它是永嘉现当代经济的萌芽。改革开放之初,数以万计的永嘉“弹棉郎”为谋温饱走南闯北,占得先机,向各行各业渗透,成为温州经济大潮中的中坚力量。
弹棉行业日渐式微,徐晓兵却固守阵地,这在温州属于凤毛麟角。他下决心抹去“末等”行业称谓,潜心弹棉小发明,独创的无纱棉胎获国家实用新型技术专利;他被评为市级非遗传承人,自发搜罗历朝历代弹棉工具,办起弹棉文化展示馆;他还亲手弹制夏被冬被,送给福利院小孩和偏远山区的孤寡老人,行善数十载;央视《探索发现》栏目专程采访,录播了长达38分钟的纪录片《弦舞飞花》……徐晓兵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。
昨天,获悉自己因“乐于助人,诚实守信”当选了“温州好人”,徐晓兵乐呵呵地说:“一身老手艺,温暖万家人嘛!”这位见证弹棉行业兴衰起落,以智慧和勤劳在工业化冲击下闯出一条手工业新路子的传奇小人物,守的不只是养家糊口的工作,更是一份手艺人的荣耀。
“都说行行出状元,我也要做做看”
徐晓兵,个子不高,体型偏瘦,黑里透红的脸庞笑起来泛起许多褶皱。他的语速很快,吃饭更是不到5分钟就吃完,一副精干的模样。
“我这辈子就做一件事。”徐晓兵满脸自豪,他最得意的莫过于“子承祖业”。
旧时,永嘉山多田少、交通闭塞,是中国弹棉手艺人最集中的地方。祖辈们靠几亩薄田难以糊口,只能带着自制的弹棉工具走出大山。他们风餐露宿,走街串巷,如若年底回家赶上收成不好,还要卖掉工具来凑路费。
徐晓兵的太爷爷便是靠串蓑衣连带弹棉花为生,每每晚稻收割后,就坐舴艋船行至温州城,从城里弹到郊区。过年生意好时,会带回大包小包的咸鱼、布料……“咚咚铮”是他生活的希望。
当徐晓兵的爷爷徐余实接过这一衣钵后,他并不满足于在温州城做“临时工”,而是闯荡江湖,成为第一代外出谋生的弹棉郎。因为去世早,家人只隐隐知道,他在江西宜春一带名气很大,足足弹了10年棉胎。
到了父亲徐三川这一代,弹棉成了发家立业之本。
“我11岁时,全家就去盛产棉花的伊犁了。”
徐晓兵回忆道,那一次同行的除了父亲的一众徒弟,还有成群的同行。他们坐拖拉机到渡口,再乘小木船,如此反复两天才到码头。那时,去上海的船票紧张,要几天几夜排队买,没买到票的徐晓兵就躲在长辈身后蒙混过关。最后,坐了六天五夜的火车和汽车才到落脚点。
冬天的伊犁寒风刺骨,徐晓兵一家租住在解放街六巷的大院里。父亲一放下行囊,就出去寻活了。
当时,伊犁棉麻公司正招募弹棉师傅,前来应招的足有50人,且是清一色温州人。公司出了奇招:谁弹的棉胎能撑起100公斤重的石头且不会受损变形,厂里的棉胎业务就给谁管。
聪明的徐三川把柔韧的新疆棉弹得“烂熟”,又横竖斜覆盖了四层棉纱,再添上加粗的经纬纱线,用大磨盘反复磨,忙活了近20个小时。最终,这条超级棉胎让他赢得“美差”。
“这在我家是大事,爸爸在伊犁站住了脚跟。”也是那一年,徐晓兵披星戴月地学,掌握了传统弹棉的14道工序。虽然一教就会,但很多技艺不得要领,免不了受父亲的呵斥。
“我学弹棉是自愿的。”
徐晓兵自觉不是读书的料,看到弹棉有收入,便欣然出去揽活,给父亲打下手。弹棉时,他把一簇簇“云团”卷紧,捧在插满182根铁钉的铲头前上下来回地摩擦、铲细,脸上沾满了灰尘与棉絮,一不留神还会被铁钉划破手。有时上雇主家弹棉,做工至深夜,就睡在柴房里,或硬邦邦的案板上。天冷了,一条条纱线割进指头里,再痛也只能忍着……
做好了棉被,徐晓兵就用扁担挑着上街卖,三块钱的被子卖了能赚一块多。但是,运气不好碰上扔烟头的捣蛋鬼,所有努力就付之东流了……
在伊犁的八年,徐晓兵成了小小手艺人。他身怀“走盘”绝技,双脚踩着一个磨盘,在棉胎上“旋转”得进退自如。这是能让棉胎变得更结实的体力活、技术活,会的人可不多。
返乡时,徐家赚得盆满钵溢,盖起了镇里第一座四层楼房。
即便弹棉是件能安身立命的活,但许多人还是厌倦了单调乏味的“咚咚铮”,纷纷改弦易辙,父亲也劝徐晓兵改做服装生意,干净又体面。可是,徐晓兵有执念,“都说行行出状元,我也要做做看!”
“外出弹棉花,就像吉普赛人一样,四海为家”
“翅膀硬了”的徐晓兵决定另起炉灶自己干了!
上世纪八十年代,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人心,永嘉每年都有上万人外出弹棉。这个脑子活、肯吃苦的小伙子自然也在其中。他毫不犹豫地南下深圳,继续自己的弹棉营生。
这一路,他遇到成千上万的同乡。他们在深圳乡下的香蜜湖盖起大棚房,几百号人住在像办公室的隔间里。
那个年代,城里兴的是踏花被,工序精简,一天可弹二三十条,每条能赚六块钱。
徐晓兵便买来布料和一辆破旧的二手自行车,每日5时起身奋斗,“蹬”遍了大街小巷。城里没有大棚房住,他就一日往返30公里。他还给车子的后座搭上架子,一次可以拉30多条。生意好时,一车被子都能卖掉。
腊月,徐晓兵怀揣着一万块钱回家,乡人羡慕不已。第二年,他就带徒弟了。
后来,深圳弹棉的人多了,工钱压低了不少,徐晓兵只得辗转他处。
“外出弹棉花,就是一省换过一省,一个村子换过一个村子,像吉普赛人一样,四海为家。”
就这样,到了25岁,徐晓兵身边多了一位“合伙人”。
“介绍对象时,女方家人就很看好我,说能卖掉被子的手艺人很聪明,嫁给我准没错!”
婚后,徐晓兵带着裁缝出身的妻子,在宁波、湖州等地四处闯荡。他们在村里租了十多个平方米的小房子,一干就是十余载。
那些年,徐晓兵常常背着5公斤重的弹弓在村里吆喝,谁家有需要便将他唤去。因为弹的棉被质量好,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。他也自卖自夸:“我弹的被子不一样,厚薄均匀,四个角特别平整,没学过老手艺的人很难做得出。”
令人信得过的不仅是他精湛的手艺,还有人品。不少顾客习惯把钱存在旧棉胎里,徐晓兵总能“弹”到意外之财。每每遇到这种事情,他都物归原主。
来定制和翻新棉被的人越来越多,小两口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。他们废寝忘食,常常做到凌晨一点才睡觉。次日天还没全亮,就又奏起了“咚咚铮”。
有妻子做帮手,弹棉也弹得起劲。小两口做完这一村,就到下一村。后来,他们都不用自己去找房子住了,甚至连招揽顾客的活都由当地人代劳。
“大家都佩服我,说我这个弹棉郎不一样”
“他家生意最好,人也实在,好多人慕名从外地赶来做。”讲起徐晓兵,附近的老住户们无不如此感慨。老客陈光斌说,以前上塘有十六七家弹棉店,现在能让大家记得的就只有他家了。
2004年,徐晓兵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,回到永嘉县城开起弹棉作坊,妻子打下手。不过,他已不像祖辈那样,凭借一身蛮力,而是更多地进行机械化操作。短短数年间,他就跻身“高薪一族”,在县里繁华地段的瓯北买了两套商品房。
“我的客户从全国各地发展到欧美国家,一些温籍华侨不惜昂贵的汇费定购我的棉胎,他们尤其喜欢纯天然的无纱棉胎。”
在徐晓兵店里,一台台大机器全是市面上最新最好的,其中一台磨盘机还是他的小发明,虽然看起来简单粗糙,但比手工磨盘快了十几倍。
“原先的磨盘表面是粗糙的羊皮纸,会‘吃’棉纱,常常磨出废品返工。而传统磨盘是乌桕树制的,它树干里细密的小孔是能磨出好棉胎的奥秘。我想,如果能换上同样细密的东西替代羊皮纸,毛病就能解决了。”徐晓兵开始试验,换了种种料子,终于找到一种涤纶布,它的小孔与乌桕树的惊人相似,而且分布更均匀。
新磨盘带来极大便利。有一天,徐晓兵又突发奇想:扦纱棉胎太硬,但如果不铺棉纱,棉胎会牢固吗?他反复捣腾了五六年,不是被子包边不正,就是严重变形。他不肯作罢,使劲想法子,后来发现,用大磨盘磨上十几分钟,棉胎表面就会形成一层纱层,这就是棉胎的保护罩,只有等级优良的新疆棉才可制作。
在攻克无纱制作的技术难题中,最难解决的是棉胎四边的无缝接合,接不好,棉胎就会从四边开始破损。徐晓兵便用上传统弹棉的技艺,用手工磨盘反复磨,直到把四条边磨得薄厚均匀。待到棉胎做好后随意折叠,舒展开来竟无一丝变形。他还在棉胎外罩了一层棉布,使被子盖起来更暖和、轻便。
2013年,徐晓兵独创的无纱棉胎获得国家专利,引得几十家大企业前来观摩学习。
“大家都佩服我,说我这个弹棉郎不一样!”
徐晓兵,早已不是传统的弹棉郎了。一床2.4米长2.2米宽的棉被,可以做成只有1公斤重;一年下来,能销售近5000条,每条价格从100至350元不等,年收入20多万元。而且,开店14载,从来没因质量问题被投诉。
“虽然机械化工具的代力,部分解放了我们,但全自动做出来的棉被是有瑕疵的,没有传统手艺的支撑,不可能做出质量上乘的棉胎。”至今,徐晓兵还保留着6道纯手工工序。
正因为做出来的棉胎有手艺人的独特温度,且诚信经营、定价实惠,所以新老客户络绎不绝,想要定制的顾客至少得提前3个星期下单。
虽然生意忙碌,但徐晓兵常挤出时间做好事。一次,得知某住户经历了一场火灾,他立马将库存的棉被相赠。哪里有困难人群,他就统计好名册,熬夜赶制新被。这样的善举,他做了多少,自己也记不得了……
“要把永嘉弹棉技艺这块文化遗产牌子立起来”
在2014年被评为市级非遗传承人之前,徐晓兵就已经意识到弹棉的文化含量和传承意义。2010年,他开始搜罗历朝历代的弹棉工具,锁定目标是清朝中叶就有专职弹棉郎出现的永嘉楠溪江流域。
他曾在岩坦镇溪口村发现一台产于清光绪年间、雕有龙凤图案的脚踏弹棉机,物主却怎么也不愿转让。他只得驾车数次专程前往,再三说明,只是陈列在展示馆,向世人展示永嘉弹棉文化。最终,物主被打动……
历经两年多时间,徐晓兵搜集到了两百余件弹棉老物件,他到底为此去过多少地方实在无法一一陈述,只记得最远的是伊犁。
不仅如此,他还给“缺胳膊少腿”的老物件一一补上零件;研究弹棉的古代文字记录;邀请当地书法家,写下历代文人为弹棉所作的诗句,装裱悬挂。
2015年,他在自家弹棉店的二楼,打造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“永嘉传统弹棉文化展示馆”,每年都有近万次的人流量。
“大家都很稀罕这些宝贝,更爱看我‘咚咚铮’。”徐晓兵自豪地说,即使撤掉所有机械工具,他也能弹出优质棉胎。他边说,边拿起弹弓,把牛筋挂上半月状的弓头,然后利索地拉下,在弓钢沿一卡,三个手指扣住牛筋一拉,“铮”的一声脆响。他在棚板上放了一些棉花,系好腰带,插上弓竹钩住弹弓,手持花槌,敲击牛筋,“咚咚铮咚咚铮”,弹出“漫天雪花”,声音清越而悠远。
在徐晓兵看来,弹棉容易学,上手快,其间蕴含着老祖宗的智慧。
“这把锈迹斑驳的铲头,是太爷爷的,那两面磨盘是爷爷的,现在要制作这样的磨盘几乎不可能,因为乌桕树被砍光做了鞋楦,楠溪江流域已无一棵。”
两件陈旧却依然坚实的传家宝历经时代风雨,传到了徐晓兵的手里,祖辈们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,仍爝火不熄。
“我有责任把这门手艺传承好。”然而,徐晓兵一度遇到“弦断无人续”的窘境,“弹棉太苦太累,没人愿意学了。”连他的儿子徐伟剑,也不愿承诺会子承父业。不过近段时间,儿子的态度有了转变,还做起了店里的小帮手:“以前觉得这不是一个高级活,但看到老爸做得越来越有名气,多少有点心动吧!”
如今,徐晓兵在经营事业之余,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永嘉弹棉技艺的保护实践上——每周上两堂非遗课,让越来越多的孩子们领略这门古老手艺的魅力。今年,他的弹棉老店入选永嘉非遗体验基地之一。他还将把弹棉文化展示馆搬到新建的永嘉文化中心,做更多丰富有趣的交流活动。
弹一世棉花,暖千万人家。徐晓兵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:“要在中国弹棉之乡永嘉,把弹棉技艺这块文化遗产牌子立起来!”
择一事,终一生。徐晓兵诠释着对工匠精神的牢固信仰,他对弹棉技艺的敬畏与谦恭,变成了生命的底色。在那一床床用心弹制的棉被里,手艺人内心的坚守,日复一日的庸常与伟大,尽在其中……
来源:温州日报
记者:王民悦/文杨冰杰/摄
本文转自:温州网 66wz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