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南雁荡山的一个黎明，千山初醒。我站在山门镇仁里村半岭的大坪上，面朝东方眺望。朝霞初照，那胭脂般的红晕像一张帷幕挂在天际，远方那起伏的连山，黯淡迷离，宛如无数野兽俯卧的脊背。太阳在山的那一边。当那红珊瑚球似的朝阳，像美人的脸蛋从蒲尖山的肩膀上娇羞地探出头来的时候，万道光芒四射，照耀着浅碧的天空。倏忽间，眼前的整个山谷表里俱澄澈。

我就是冲着这个山谷来的，为了看云海。近来平阳县山门仁里村爆红，在这仄仄的山间谷地里，演绎了帐篷、汽车十里连营的盛况，只因半岭云海。在我的微信朋友圈中，总是绕不开云海的话题。刷个抖音，半岭云海几乎霸屏。凭着这一片海，一个山高路远的村落，硬是成为一个人山人海的网红打卡地。作为一个快奔六的人，我没有凑热闹的冲动。前不久，遇见山门镇苏斌书记，他嘱我写一点关于半岭的文字，于是，那一片海让人牵肠挂肚。

中秋时节，我邀好友周贻军主席当向导，相约进山。凌晨四点许，我们从水头镇区出发，摸着黑驱车西行。小车从下路堡自然村盘旋而上，还没绕过十来个弯道，在道旁坳地里摆早点摊的村妇向我们招手示意，她喊道：“岭头上早早就没有停车位了！”这三更半夜的，咋就没空地了？我们将信将疑，但见她一脸诚恳的神情，遂依着前面车子在山道一旁泊车，而后徒步上山。当此际，头顶上圆月挂中天，宛如一盏明灯，给夜行的人带来光明。山风习习，颇有些凉意，一想到吴刚伐桂的神话，还有点点繁星相伴，我的心中充满暖意。四野阒然，一拨一拨赶路人的踏步声，显得格外清脆。从那乌压压一溜车队旁边经过，发现不少人窝在车里，刷着手机消夜。在我们紧赶慢赶抵达观景平台之时，东方欲晓，我瞄了一下手表，时针将近五点整。

观景平台位于半岭大坪，面阔约莫五亩地，呈带状，建有两石亭一长廊，周边有青砖围栏。围栏外，雾气氤氲如大漠沙尘，如城头硝烟，围栏之内，一顶顶色样各异的帐篷灯火斑斓，密密层层地列布，这阵势颇有沙场秋点兵的味道。漫步于甬道，身旁帐篷里人影憧憧，耳边不时飘来闽南话、温州话，甚至苏杭沪上正宗的吴侬软语。凉亭里，有一班人在天南地北地闲聊；岩壁下，有好几拨人在烧烤，喝着小酒侃大山；围栏边，早已站满了手持手机、相机、无人机的守望者。

“太阳升起来啦！”人群中有人扯开嗓子兴奋地喊起来。原先平静的岭头一下子人头攒动，那拉帐篷的“唰唰”声此起彼伏，身后的岭道里接连不断地传来汽车的关门声，紧接着是争先恐后的脚步声。半岭云海的诱惑力，令我诧异。千人麇集于荒野，彻夜无眠，为了心中的美好愿景而奔赴一场视觉盛宴的热情，出乎我意料。

大坪之上，所有人齐刷刷地把目光聚焦于蒙蒙远山和山这边的云儿。当红美人款款地爬上蒲尖山山顶的时候，起先看似平和的云谷，在旭日的映照下，一派躁动不安的样子竟一览无余。云雾簇拥着，翻腾着，时而抹过林梢，时而惊涛拍岸，时而曼舞婆娑。在这重重大山围拢而成的山谷里，云雾好像洁白的泉水，更像新挤出来的牛奶，源源不断地从谷底里喷涌而出。宋人杨万里有诗曰“白云不是从天降，坐看生从翠崦中”，也许说的正是这样的场景。半岭的云雾其色如雪，柔和如絮，其动如烟，轻匀如纱，宽阔如海。在云里雾中，青山点点如岛礁。平日里盘曲嶙峋的石狗山，因为轻烟飘缈，被濡染得憨态可掬，一如调皮的小狗嬉戏于大海中。

我感觉今年以来所见过的云儿堆集在一起，也不及半岭之一隅。面对苍苍云海，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这在画家的眼里，就是一幅气韵生动的水墨画；在诗人的心里，不禁有“悠悠，不尽长江滚滚来”之慨叹；我联想到琼楼玉宇的梦幻，狼奔豕突的灵动。“要是泳具带在身边，我真想一鼓作气游到对面的蒲尖山”，喜欢游泳的贻军兄调侃道，我俩相视而笑。转头间，我瞥见高台上一身穿汉服的娉婷女子，正舞动长袖，对着镜头拍视频。她的身后有磅礴的云海衬托着，我想见，整个画面定然有飘飘欲仙之感。倘若换做披坚执锐的勇士，那种“金戈铁马，气吞万里如虎”之势将呼之欲出。要是来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红衣女郎，那肯定会带来一股千娇百媚的民国风。默默沉思中，一阵清风把我唤回现实。哦，天已大亮了。

“起风了，这云海就要消散了。”贻军兄话语刚落。我新奇地四处张望，果不其然，在西北一角，那云朵好像被无形的手拖着似的，一簇一簇地向双尖山大坑内游弋，其状或似奔马，或似孔雀，或似雄狮，珊珊可爱。刚刚还是天上人间都拢在一起的，有谁知，不到半个时辰，白云飞去青山瘦，一个山门盆地，两条溪流，参差十万人家，尽收眼底。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作。

其实，巍巍雁峰之下，半岭云海千百年来就是一个客观的存在，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。云海的形成，有赖于山的地形和气候条件。半岭自然村地处亚热带湿润气候区，三面高山环抱，东临平畴十里的山门盆地。怀溪、畴溪二水在盆地里交汇，空气潮湿，山区植被茂密，山体湿度大，又西接广袤的满田林场，这些都给山谷带来了丰沛的水气。一旦谷地里水气饱和，导致暖湿气流依山坡抬升凝结，便集聚而成浓厚的云层。正是半岭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，才造就了云海奇观。贻军兄说：“这样的奇观不是天天都有的。云海的出现要具备昨日有雨、今早风小且天放晴等条件，方可一饱眼福。”这一趟总算来对了，我心窃喜。读者诸君若有意来观半岭云海，请留意天气状况。

云雾于人司空见惯，云海则可遇不可求。人们进山看云海，看的是云蒸霞蔚的那一份宏丽，看的是云山相拥的那一份温婉，看的是云谲波诡的那一份奇妙，看的是打开心胸，涤荡尘嚣，让心灵跟随丝丝缕缕的流云放牧的那一个过程。如果说黄山、泰山、峨眉山的云海属于远方，那么半岭云海就是家门口的诗。因了这一片海，我爱上了这一方家山。在仁里村半岭，来过就不曾离开，至少对我来说。

来源：温州日报

原标题：半岭云海

潘孝平/文 陈锋/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