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杭州曙光路，蝴蝶剧场。观众渐满，灯光渐暗，氤氲出一方沉浸的天地。

鼓点响，追光起，陈思文饰演的千户将军登场。头戴皮帽虬髯浓眉，手拿“通缉令”画像，在客栈荡一圈“对人头”，老生唱腔低沉浑厚，新版越剧《新龙门客栈》就此开场。

《新龙门客栈》温州市越剧院组演员首演大合影

江南缠绵邂逅大漠豪放，婉转唱腔遇上前卫设计，那些古老的、少人问津的、高深莫测的戏曲从历史中挣脱，回到了年轻人的舞台上。

都说戏剧是冲突的艺术。从女生到老生，从素人到角色，百年越剧的年轻演员，火爆背后的坚定不移。

在爆火的“老公姐”陈丽君之外，《新龙门客栈》背后有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，怀着梦想，经历过迷茫与彷徨，为百年戏曲注入新鲜力量，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。

温州市越剧院90后“老生”陈思文

7月9日，恰是女子越剧诞生101周年。我们走近一位温州市越剧院演员、在《新龙门客栈》中扮演老生的90后女生陈思文，展现百年越剧的年轻守望者的理想、彷徨与光亮。

幸运的六分之一

除下戏装，陈思文是一个带点“E”的90后女生，话里话外带着一些稚嫩与爽朗。对于她来说，走上戏剧演员这条路是一个阴差阳错却又带点宿命的事情。

陈思文出生在一个戏曲氛围浓厚的城市——台州，母亲非常喜欢看越剧。“哪家的孩子拿越剧做胎教呢？”陈思文笑称，自己从娘胎里就与越剧结缘。

“小时候啥也不懂，对越剧也没多大的感觉，跟着妈妈去看戏她会给我买好吃的。”戏班子与美食相挂钩，这给年幼的陈思文带来了相当大的兴趣。越剧于她只是一个从父母辈流传下来、与日常生活有些分不开的爱好。初中毕业后陈思文考入中专，就读于一个与越剧“八竿子打不着边”的酒店管理专业。

人生的转折就那样不留神且不经意。学姐递来了一张省艺校报名表。

对于当时仅16岁的陈思文来说，省艺校的考试是一件“稳赚不赔”的事，越剧也非人生的必选项。“当时正好五一放假，想着就当去杭州旅游了，考上了就去，没考上就继续读酒店管理。”

在省艺校的招生简章里，我们看到了陈思文所参加的越剧班。面试从身段、形体、表演等多方面进行评估，招收25人开展小班制教学。

当时还未系统化学习过的“戏剧小白”的陈思文坦言：“那时候也没把这个考试放在心上，因为当时报考的人还是挺多的，感觉能考上的概率应该不大”。

后来她得知，150人报名越剧班，自己幸运地成了那六分之一。

2014年，陈思文从老家台州前往杭州进行封闭式管理和专业化训练，开启了艺校的学习旅程，从一个爱好者走向了专业化训练的道路。

陈思文在《凤冠泪》中饰演杜文学

唱念做打一字一句

“老一辈们会觉得学唱戏可以当爱好，但作为一个职业就好像不太靠谱。”学越剧，走艺术，是一条艰辛且不太被老一辈们看好的路。

刚进入新校园的陈思文没想到，军训是她在省艺校最轻松的日子。正式上课后，18小时的超长学习时间这么度过：5点起床，6点跑步练早功，8点开始上身段课、唱腔课；下午还要学习文化课，晚上晚自习下课还要卷着在教室练功。

零基础意味着更艰难的开始和更多的汗水。下腰下叉不用说，“我身体真的很硬，像最基本的下叉别人压我都下不去。”而“抢背”“打虎跳”“僵尸”“吊毛”这些专业基本功的练习对于陈思文来说更是艰难。专业方向和学习的动作也有限制，“像我们初中进去学的，云里翻，倒赤虎这种动作就没有办法学。”

蔡铁萍·越剧《天道正义·韩琪杀庙》

“这些基本动作对当时还是门外汉的我，真算是天下第一难。”练完功全身上下衣服湿透，头发一撮撮打结得像“辣条”一样，是常态。“每个学期的开始都是最累的时候，放了寒暑假恢复高强度训练会让身体产生肌肉反应，浑身酸疼。”。

谈到这个，一同排练的00后小生金智萱也有同感：“每次从教室出来，双脚几乎站不住，双手也抬不起来，那时候天天打电话给爸妈求安慰。”金智萱自己也想不到，自己竟能独立地熬过度日如年的艺校时光。

熬过身体的酸疼，是长功的必经之路，是成为戏曲演员的必修课。

戏曲是角的艺术

身体酸疼与疲累是基本功的建构与打磨，而角色塑造则是舞台表演的基础与灵魂。

学习越剧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试分生旦，“人高马大”的陈思文由陆派小生转向了张派老生行当，“可能是我人高马大还长着国字脸吧，老师就劝我改老生。说老生行当比较稀缺，每个单位都需要，找工作比较好找。刚开始我一直哭、不愿意，后来被这句话打动了。”对于不包分配的省艺校的越剧学员们，为避免“毕业即失业”的困境，找工作也成了十五六岁的她们需要考虑的话题。

在成为老生的路上，小女生纤细嗓音的转变是一大困难。而最困难的，陈思文认为是共鸣。不仅是她与角色的共鸣，也是观众与角色的共鸣。

“不管是老生、小生、花旦还是老旦，最主要的唱腔就是以情带声，没有感情去唱，就会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千篇一律，然后观众也无法得到共鸣。”

如何与一个年过半百的异性角色产生共鸣，成了陈思文日常会考虑的问题。“排戏之前需要做很多功课，我一般会写人物小传，不断丰富他的人生经历，去理解人物。”写人物小传、剧本围读、统一气口、排练、排练、排练……这是一个剧本能够呈现出来需要经历的。

“印象最深的人物是《赵氏孤儿》里的程婴，程婴在房间里和夫人交谈，打算舍弃自己的孩子那一场戏，有太多内心的东西。”

谈起演过的所有剧目中印象最深刻的，陈思文把票投给了学生时代演过的越剧《赵氏孤儿》，讲的是程婴把遗孤带回家中，拿自己的孩子去献给屠岸贾的故事。在那场夫妻对唱中，有着对自己亲生儿子的不舍，对家国的负责大义的深情表露。

“假团圆中的大悲情，”对于学生时代的她来说是个宏大且空虚的叙事，很难把握。“现在工作了几年，有了舞台经验，有机会的话也想重新演一次程婴，看看现在的自己能不能把角色呈现好。”25岁的陈思文跃跃欲试，想要弥补之前的遗憾。

嗓音上宽厚嘹亮，唱腔上有力度，压得住整个舞台是陈思文给出的老生关键词。在舞台上饰演大家长身份的老生有着许多高亢激昂的唱段，声音一出，全场为之震撼。年轻开朗的小女孩和年过四五十沉稳的“大叔”，温柔纤细的女声和宽厚有劲的男音……你很难把台上和台下的陈思文等同成一个人。

百年越剧的“文艺复兴”

“你不配在人间……”随着最后一句唱腔的结束，演员鞠躬谢幕，一场《新龙门客栈》正式落下帷幕。陈思文在越剧《新龙门客栈》中分饰过两个角色——千户将军和曹少钦，尤以千户将军的扮演见长。

作为《新龙门客栈》温越组的卡司之一，陈思文也见证了百年越剧的“文艺复兴”。2022年8月，《新龙门客栈》正式建组，11月开始正式排练，作为1.0版的演员，陈思文经历了编导第一稿剧情、第一版音乐，第一次坐排，前后排练了六七个版本的大结局。西子湖畔宝石山麓的蝴蝶剧场A9门也成为她点外卖时最常用的地点。关于那段日子，陈思文回忆道：“刚排练的时候上表演课还蛮有意思的，我们戏曲演员很少上这种表演课，就玩游戏、创造小品去呈现，完全地解放天性。”

温州市越剧院组排练照片

“抛掉兰花指！不要慢悠悠！不要老顾忌传统越剧的动作，我们要沉浸地演进去！”总监制茅威涛老师常常在剧组喊。在新龙门里，比起如何唱好越剧唱段，如何演好戏才是剧组面临的挑战。

百年越剧的“文艺复兴”，也有赖于从中成长起来的年轻演员们。在《新龙门客栈》四组驻场卡司中，包括陈思文在内的温州越剧院组成了“年轻担当”，4位00后，3位90后，平均年龄24岁，年轻的越剧人们开始独当一面。虽然温越组并不像百花组自带强大的粉丝效应，自带幽默属性的陈思文笑着调侃：“买错票的人才会买到我们的场次。”在她们的演出场次里，的确蛮多观众是越剧圈“素人”，眼睛一边看演员，一边找字幕机看台词。但这些年轻越剧演员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“敲开一扇门，给这个时代的观众创造一个新的切口”。

《新龙门客栈》的火爆对越剧文化而言是一次史诗级的“文艺复兴”，对于陈思文而言也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，她把这种浪潮笑称为“血脉觉醒”。“大家去剧场里看各种越剧，看各种戏曲，看新国风的东西就很好，也对越剧里面所产生的饭圈文化感到新奇。像SD，就是上下班这种，会有粉丝蹲你，然后会找你要签名，会帮你做周边，都是经历了这个爆火之后才知道的”。

陈思文自己也在闲暇时刻利用抖音直播，和粉丝们聊聊天。谈到粉丝们喊她“帅老头”的时候，陈思文略显羞涩，笑道：“听到这些，那心里肯定是稍微有点美滋滋的啦，但是也不能骄傲，也不能只是帅，因为帅的话只是表面的，我觉得更多的要让观众去喜欢你在戏里的表演，包括整部戏的呈现。”

陈思文自己的抖音账号

值得一提的是，陈思文还参演了新片《新龙门客栈（越剧纪实电影）》。该剧由李云霄、陈丽君等“顶流”领衔主演。在7位演员中，陈思文是唯一来自温州市越剧院的演员。目前这部电影已经拍摄完成，未来将登上大银幕和戏迷见面。

2024年，女子越剧诞生的第101个年头，陈思文的越剧生涯才刚刚开始。在乐天派的陈思文眼中，“幸运”是她的关键词。“很幸运能遇到那个学姐，很幸运在那个时候从小生改到老生，很幸运遇到了专业课上的老师，把我介绍到温州市越剧院，很幸运遇到茅威涛老师和《新龙门客栈》，很幸运成为新温州人。”

年轻无极限，这些年轻人是越剧年轻化的主力军，她们懂得台下的年轻观众，也在赢得属于她们自己的未来。

来源：潮新闻

原标题：百年越剧正新潮，一位90后女生的“老生”养成记

通讯员 吴思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