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故事② | 良渚不是一个静止的花瓶,这一年考古又发现了什么
良渚古城现在已经成为遗址公园,但它的考古调查、勘探和发掘,依然在继续,进入“边发掘、边保护、边研究、边展示、边利用”的新阶段。这是一个有生命力的遗址公园,而不是一个静止的花瓶。
申遗成功后,2019年年底,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复了“考古中国——从崧泽到良渚:长江下游区域文明模式研究(2020-2025年)大课题,同时,“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第五阶段(2019-2022年)”也正式启动。良渚古城遗址,正是这两项国家级大课题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此前,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几乎已经摸清了良渚古城基本的功能结构,但是,作为一个复杂的史前文明,良渚文明的面纱才刚刚揭开。我们想要走近良渚人的精神世界,想要看清5000年前社会如何发展,这1000年,一个王国的兴衰如何演变,历经几代国王……未解之谜越来越多,全新的考古工作,也越做越精细,一步一步,迫近真相。
这一年,良渚又有什么新故事?
今年遗产日,良渚古城遗址考古发掘区,良渚工作站站长陈明辉站在考古发掘探方中,告诉我们什么是考古。
打卡:城外
良渚人流行开手作“工作室”
为了配合遗址公园改造,省考古所陆续对城内外的台地进行了发掘,在十几个点,都发现了跟制作玉石器有关的遗存。
什么意思?
来我的工作室坐坐吗?
5000年前,太阳好的时候,古城内的钟家港河道两边,创意手工市集开始了,各个工作室都派出了掌门人,摆起小摊,做木器、漆器、玉器、骨器……全部纯手工制作,任君挑选。
钟家港河道中发现的编织环。良渚人的手工艺相当高级。
2016年-2019年,这条河里的秘密,让我们发现原来城内的东区分布着大量手工业作坊,百工云集,良渚人心灵手巧,掌握着各种高端手作技能。
2019年上半年,考古队员继续在内城做了探沟式的发掘,在毛竹山、高北山、沈家村等很多台地表土的良渚文化生活废弃堆积层中,发现了和制作玉器、石器相关的成品和半成品,还有作为工具的磨石、燧石。
我们知道,城里人是做手工业的,那么,城外的良渚人,做什么工作?
2019年下半年,考古队员又在外城的盛家村、金家头、美人地、迎乡塘的台地进行了探沟发掘和试掘,也发现了同样的手工业生产活动遗迹。这说明良渚古城核心区外,普遍开着手工业作坊区,尤其是玉器和石器的“工作室”,遍布外城,这是以前没有发现的。
而且,很多“工作室”专门只做一种产品,比如石镞(箭头)、石钺,分工非常明确,做每一种玉器,都需要get不同的技能,当时的技术分工已经相当精细了。
目前发现的作坊都是良渚晚期的,可能到良渚晚期,手工业生产越来越成为良渚文明的重要基础。
问题来了。这些作坊的原料从哪里来?生产模式、组织模式、产品“物流”,都是接下来的重点研究对象。
而我们此前已经知道,城里人是不种水稻的,但是城里却发现了大型粮仓,莫角山东坡2.4万斤,池中寺40万斤。城里如此巨大储备量的水稻从哪儿来?
显然,这应该是由古城郊区的居民以及良渚遗址群以外的居民提供的。他们每天划着竹筏,为城里人送粮食。王要吃的大米饭,必须依赖城外人的生产。
那么,其中必然产生了类似贡赋的制度。而城内外的手工业作坊那么多,生产规模也很大,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,良渚人的商品贸易、交换是很频繁的。与农业、手工业和贸易相关的经济考古,将是接下来良渚古城研究的新的学术增长点。
省考古所的调查合作单位山东大学考古系在良渚遗址做调查工作
此外,考古队员又在宫殿区旁边发现了一个“超级广场”。
先复习一下过去——
王的宫殿区莫角山上,除了三座宫殿基址外,还有一片可以跳“广场舞”的大型户外活动广场,有7万多平方米,位于宫殿区中部,三个土台之间,我们叫它沙土广场。
一层沙、一层泥,良渚人用这样交错相间的方式夯筑这个超级广场。沙,主要取自河沙,掺了山上的泥土和石头颗粒,夯筑后的地面质地坚硬。5000年前,人们就是在这里祭拜心中的神灵,仰望高处的那位君王。
但在大莫角山北边的高北山,有一片水稻田,那边有一个墩子,上面搭建了三个房子,东西向排成一排。去年,在台地下面,考古队员又发现了和大莫角山南边一样的超级广场,面积稍微小一点,但夯筑的工艺一模一样。
高北山北部沙土广场的解剖
高北山北部沙土广场的解剖
这里,可能是比莫角山宫殿区低一等级的行政中心,类似衙署、官署。
三个红方块,就是高北山的房址。下面发现了沙土广场
打卡:遗址公园
陆城门的秘密
良渚古城是一个水城。
城墙上共发现8座水城门,四面城墙各两座,内外河道通过水城门相接,西、北、东3面城墙内外皆有城河,构成“夹河筑城”的结构。
最独特的是,南城墙中部还发现一处陆城门。
良渚每天划着竹筏上班,运输,逛街,没有早晚高峰,不会堵车,水上交通是他们生活的主流,水城门多很正常。可是,这唯一的陆城门,是用来干嘛的?我以前也一直觉得很奇怪。
我们现在去良渚遗址公园玩,标配路线的第一站,就是陆城门。为了更好地展示陆城门,去年下半年,考古队员对陆城门做了长探沟发掘。
良渚古城核心区布局
过去,考古学家认为,南城墙既然是陆城门,就是在陆地上可以进出的城门。但发掘后发现,不对啊,城门的东西向,可以走通,是陆地。但一出南北,门的内外竟然都有水,是人为挖低后形成的一个低湿地的环境。虽然水比较浅,不像古河道那么深,但如果不架栈桥,人是完全走不进去的,只得每天淌水进城上班。
也就是说,这个陆城门,并不具备陆地城门的功能,没有起到联通城内外的南北向陆上通道的作用。
良渚人才不会做无用功。这道门,必有深意。
陆城门还有三个门墩,由于历年的破坏,仅存高度不足1.5米,互不相连,对称分布。但是,为什么是三个,不是四五六个?
再回想,莫角山宫殿区上,建有大莫角山、小莫角山、乌龟山,也是三个。三,在良渚人的观念里,是否有特殊含义?
陆城门结构
还有一件奇怪的事。
南城墙边上,没有发现良渚文化晚期后段之前的生活废弃堆积——也就说,没有发现人在这里活动的痕迹。
而其他8个水城门,都发现了比较厚的生活废弃堆积,说明这里长期有人生活。
只有在良渚文化晚期最晚的阶段,南城墙边上才出现了一点点废弃堆积。
古城是距今5000年-4900年之间建好的,也就是说,陆城门将近四五百年长期没有人使用,几乎没有人类活动。
或许,这个城门,并不是日常实用的,很可能单独作为仪式性的用途。比如皇帝大婚,殿试放榜,文武百官朝会。
就像历史时期一些都城的南边城门,通常用来接待外来使者,或者只是皇帝才能进出。而礼仪性的建筑,一般也都建在南边。
比如紫禁城的午门,就在正南方,举行重大仪式,皇帝登临,午门主楼既为宫城大门,同时扮演着临朝万邦的大殿角色。
而陆城门再往南,就是大观山,三角形轮廓,很有辨识度。如果良渚人站在陆城门,凝视正南方,尖尖的三角形尖顶,正好浮现在城门上。
如此特殊的景观。大观山,会不会是良渚人的圣山?
打卡点:方圆3000平方公里
远郊又新发现了150处遗址
在繁华的“良渚CBD”古城城址区(我们已经熟悉的巨无霸三重城:宫殿区、内城、外城)以外,100平方公里的良渚城市系统范围以内(依然在良渚和瓶窑),还分布着面积超过40平方公里的广阔郊区,我们叫它近郊。
最近几年,考古队员对近郊进行了大规模全覆盖式勘探,以前认为没有遗址分布或者分布很少的地方,发现了更多遗址,密度远远超出原先调查的认识。比如,古城东北近郊发现了良渚时期的台地——也就是良渚人的居住区或者墓葬,有97处,而以前调查只发现了20处。
良渚工作站站长陈明辉告诉我,目前最新的勘探结果,推测良渚古城以东的近郊聚落台地,将会超过600处,推测当时近郊住着2-3万人口,这个数据和城内居住的人数差不多。
“考古中国”的大课题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。接下来,郊区聚落的勘探工作还将继续,2025年之前大致可以完成。到时候,我们对住在近郊的良渚人的居住区、墓地、河道究竟怎么分布,城乡结构、经济生产,以及良渚王的统治模式,会有一个新的认识。
除了近郊,还有远郊,他们离王比较远,但依然在王的统治之下。
远郊什么概念?
它们是良渚古城的腹地——以前我们说1000平方公里的杭州C形盆地,比如,茅山遗址,发现了目前最大的良渚文化稻田,可能是良渚王国的国营农场。还有临平的玉架山遗址,由6个环壕共同组成。
现在,远郊的范围又扩大了,包括德清、临安、富阳、萧山在内的2000-3000平方公里,考古队员开展了大规模系统调查。比如最新的考古发现,距离古城18公里之外的德清中初鸣,发现和确认良渚文化时期的人工营建土台23处,明确这个区域存在一处良渚文化时期大规模制玉作坊群。
截止去年年底,远郊范围内,除了良渚遗址群外,已经新发现良渚文化遗址近150处。
德清中初鸣制玉作坊遗址群发现的玉锥形器及其他半成品
打卡:上天入地
建遥感资源库,良渚动物园
除了持续的田野考古,良渚高精尖的科技考古,其实已经默默进行了很多年,从动物、植物,再到环境、地质、遥感、同位素与DNA分析、有机质保护,多学科交叉,良渚的科技考古,已经成为一个典型案例。
我们的传统考古更多关注一些基础问题,器物的类型、文化谱系,年代框架等,属于物质文化史层面的问题,排列坛坛罐罐,看器物如何变化,以及扩大,到文化区的划分等。
但是,如果我们要更细致地还原古人的生活,就需要更多自然科学的介入。上到遥感卫星,下到分子生物学、DNA。用省考古所研究员王宁远的话来说,现在几乎所有能用上的科技考古的自然科学的手段,都用上了。
省考古所正在建立一个浙江地区为基础的长三角遥感资源库。王宁远说,目前已经收齐了浙江地区所有的锁眼卫片,也基本收齐了浙江省的1940-1970年代的早期航片资料,正在做一些基础的配准工作。
什么用?
研究人员把这些卫片和航片,经过特殊处理后,做成立体影像,放在手机和pad里。以后,考古队员出去做遗址调查,比如眼前这个地方虽然是个小区住宅,但手机里一点一查,立马就能知道此地不同年代的地貌是什么样子——可以叫“虚拟数字沙盘”,带上红蓝眼镜,就可以看到立体的影像,找遗址非常方便。
再比如,良渚的动物园什么样?良渚动物考古学家可以回答。
做动物考古的宋姝,通过分析遗存的动物骨骼,目前发现了44种动物,我们来看看——
海鲜大餐:田螺、方形环棱螺、梨形环棱螺、牡蛎;光是蚌,就有帆蚌、圆顶珠蚌、中国尖脊蚌、扭蚌、鱼尾楔蚌、矛蚌、背瘤丽蚌;河蚬、文蛤、青蛤、毛蚶;
爱吃鱼:鲨鱼、鲤鱼、青鱼、草鱼、鲶鱼、鲻鱼(杭州人熟悉的钱塘江鲻鱼)、黄颡鱼(就是汪刺鱼啦)、乌鳢(就是黑鱼,很好吃的那种);
我们比较熟悉的:黄斑巨鳖、中华草龟、环颈雉、大雁、野鸭、鹤、鹰、红面猴、鼠、狗、虎、水獭、野猪、家猪、麂、獐、水鹿、梅花鹿、麋鹿、圣水牛、亚洲象。
良渚工作站里的各种骨头
鲨鱼牙齿
打卡:良渚古城西北侧
找石头,找玉矿,找DNA
再比如,我们想知道,良渚人做的石器,这些石头从哪儿来,有哪些种类,这就是地质考古。
去年,研究人员把良渚遗址群1000平方公里中的石器,包括省考古所、良渚博物院、余杭博物馆里的良渚文化石器,全部重新鉴定了一遍,又在周边800-900平方公里做了岩石的资源调查,绘制了岩石分布图。
结果发现,其中有很多主要的石料,都不是遗址里面的——不是本土的石头,有的要到很远的固定地方采集。
比如良渚人做的石锛,得用一种条纹状的硅质岩,这种硅质岩,在我们浙江地区,只产在南苕溪流域,或者更南边一点的分水江流域,在那个地方才有这种石头。
也就是说,良渚人去采石,跋山涉水,经过钱塘江,一直到桐庐,先去把做这种石器的坯料打好——他不是先运回来,而是就在河岸打坯,再运回来,运到居住地或者城里,比如加工场所或村里,然后才开始精加工。所以,良渚人做石器的操作链是很长的。
卞家山遗址发现的石锛
除了石头,对良渚玉器的溯源研究,也有了比较大的进展。
一个困扰了很久的未解之谜——良渚玉器闻名天下,可是这么多年来,玉矿在哪里,也就是良渚玉料的原产地在哪,我们一直不知道。
研究人员在做石源调查的时候,找到了一些线索。
玉矿有特殊的成矿条件,一般中心要有个花岗岩岩体,外边有一层类似于灰岩、大理岩的东西,然后热液——岩浆上面的热水上来以后,在高温高压下,外面的一圈才会变成玉。
在浙江地区,此前有迹象显示,玉矿有可能来自西侧的天目山系。
王明达等考古学者曾在良渚遗址群及其西部进行过短期考察,结合地质构造分布图,认为天目山脉有生成玉矿的地质条件。但品类不高,现在没有经济开采价值,没有开采玉矿。而浙南有这么多山,但是经过这种成矿条件的筛选后,发现浙南也没有条件。
那么,只有可能在我们良渚古城的西北侧。
研究人员调查后,果然在这里采集到了透闪石样本——透闪石含量还没有到90%以上,我们可能还不能直接称它为玉,但是,一定就在附近。
良渚最好的玉料,排名第一位的,就是透闪石软玉。我们熟悉的琮王、钺王,细腻,致密,就是用它做的,受沁后颜色白花花的,标准色叫黄白色,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鸡骨白。当时它们应该是青黄色透明的,是高等级墓地随葬玉器的主流颜色,反山、瑶山墓地中的随葬玉器中,经过抽样检测,多为这类玉器,也是良渚玉器的最佳代表。
另外,低一级的蛇纹石玉,也发现了一些线索。
接下来,研究人员会在附近区域做重点调查。玉矿找到后,就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,为什么良渚人要把都城设在这里。
良渚文化玉器三大件:琮、璧、钺
还有很多人感兴趣的DNA。
省考古所和中国科学院古脊椎所古DNA实验室等开展了浙江地区崧泽-良渚时期人类古DNA的取样和研究。以前南方地区的古人类DNA很难提取,但最新的消息是,首次在良渚遗址里成功提取到两个个体的DNA。研究人员在人的头骨里,靠近蝶骨里边的一个位置,提取到了样本,目前研究正在推进中。将来,我们就能知道良渚人和现在的人之间有没有“遗传”关系,包括迁移的动态、族群的源流,都可以得到一些解答。
最后再剧透一下下。
最近,古脊椎所古DNA实验室付巧妹团队研究了一个有趣的课题,良渚的狗,和澳大利亚的斑点狗有没有亲缘关系。
本文转自:温州网 66wz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