塘河记忆：河边讲古

我小时候，最喜欢听村里人讲古了。

塘河边的夏夜。暮色四合，连灼热的空气也因着这傍晚微风送来的丝丝缕缕的凉意而缱绻起来。天已黑透，蚊虫唱得正欢，像一场大戏的开始，头顶的黑幕布上则布满许多只闪闪亮亮的眼睛。孩子们在“道坦”上追逐撒欢：躲猫猫、跳山羊、捉萤火虫、偷果子……能让我们静下心来的，怕只有那纳凉中的讲古了吧。

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，手执蒲扇的女人、打着赤膊端着茶壶的男人、叽叽喳喳的孩童，他们不分老小男女和贫富亲疏，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聚集到这亘古不变的一处。搬着木凳或竹椅，有的干脆抬了轻巧的床铺举家挤过来，这火热的聚会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摆好了阵势。

记忆里，讲古内容，不外乎以下几类：一是历史小说，三国里的《空城计》《火烧赤壁》，水浒传里的《武松打虎》等，都是百讲不厌的“古”；二是神话传奇，封神榜里的《姜子牙钓鱼》、西游记里的《三打白骨精》、《聊斋志异》里的书生等等；三是当地风土人情和民间传说，乡土气息浓郁，比如本地的某位历史名人传奇；当然，还有更多的“古”，有些很诙谐风趣，寓教于乐，有的恐怖刺激，令人惧怕，比如某个岳父大人嫌贫爱富的故事，某个邻村铁匠夜遇千年树精斗智斗勇把树精骗到铁炉烧了的故事，村里过去有个“呆头”（即傻子）娶了聪明老婆的故事……

塘河边的人最少不了的就是水鬼的故事。老人家常说河里有水鬼，潜伏在岸边深水下面盯着岸边的人，如果被看中就一定会被拖下水的。每年都要拖人下水，它们才能投胎。所以，老人家交代我们要注意些，天黑之后一定不要下水洗澡，也不要到河里游泳。那时游泳我们都是跳到河里之后就尽快游到对面浅滩去玩的，因为靠村子堤岸边非常深，人在水里感觉水冰冷得多，老感觉下面有东西窥视我们的双脚一样……

有关村子的历史必然是要讲的，而且讲得烂熟，叫人听得耳朵生了老茧，然而我们这些毛头孩子就是不长记性——从前，嗯，说起来那还是明朝的时候，家族的男女老幼因为避难开始背井离乡，后来就来到了这里……耐住性子听完一长串曲曲折折的回忆，孩子们一脸懵懂地自言自语：明朝？明朝有多远呢？应该在人们常说的古代那条长河中吧。而究竟有多远，小小的心思终究没法去丈量，也甚感费神，于是索性不去搭理。

儿时，讲古的夜晚总是这样缓缓拉开帷幕：一村，一树，一椅，一翁……此情此景想来总是这般叫人眷念，多么熟悉多么亲切，它们是童年故乡那边飘来的夜气，醇美甘甜，沁人肺腑。月光下的讲古，苍老的、温婉的、充满蛊惑的絮语，它们令孩子魂牵梦萦，在睡梦里总能听见这样的声音：阿公，再讲一个，再讲一个，好吗？那样温情的“睡前故事”，如今还残存在异乡的梦里。

这些故事也许与现实无关，无论生死恩怨皆成云烟。怅然之际，却也深深晓得，这些“古”的精髓，却是伴随我一生的，无时无刻不在指引着我的求学、做人和行事，就像是我的根、我的魂。这些“古”，虽已忘了其绝大部分内容，但其精神，却早已注入了我的灵魂。正如故乡的山、水、人，虽远隔千里，却早已融入了我的身体和血脉。

来源：温州日报

陈俊

本文转自：温州新闻网 66wz.com